新晋的贼捕掾马青,领了赵广汉赵都尉的严令,这几日如同猎犬般穿梭于京城的犄角旮旯,打探着乌孙国使公子被劫一案的风吹草动。这日,他踅摸到了城西张三家的赌坊“博陆”。
甫一踏入,一股混杂着汗臭、劣酒和狂热欲望的气息便扑面而来。屋内光线昏暗,油灯摇曳,映照着一张张因输赢而扭曲涨红的脸庞。吆五喝六的骰子声、铜钱撞击的脆响、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喧嚣。马青的目光锐利如鹰,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,很快,一个黑衣汉子攫住了他的注意。
此人出手颇显豪阔,铜钱撒得叮当响,俨然是个赌场老手,可偏偏手气背到了家,几把骰子摇下来,面前的铜钱便如流水般淌进了庄家的口袋。眼见囊中羞涩,他犹自不服,梗着脖子还要押注,却被旁边一人扯住袖子劝道:“孙大哥,且歇歇手,缓口气儿,待手头从容了再来翻本不迟!”
这一声“孙大哥”,如同钥匙般瞬间打开了马青的记忆。南门菜市街的泼皮孙胡!因脸上几点显眼的白麻子,人送绰号“孙麻子”。难怪瞧着面熟又透着几分生疏,原是这厮。
孙麻子输得眼珠子都红了,颈侧青筋暴起如蚯蚓,猛地甩开同伴的手,唾沫星子四溅:“他奶奶的!今儿真是大姑娘尿尿湿了绣花鞋——硬是邪了门了!不行,老子偏不信这个邪,再来!”
周遭赌徒哄笑起来:“孙麻子,你连个铜板都没了,拿什么再赌?难不成押你那条破裤子?”
“放你娘的屁!谁说老子没钱?”孙麻子被激得狠了,厉声回骂,同时猛地探手入怀,再掏出来时,掌心赫然托着几颗圆溜溜的物事。刹那间,昏暗的赌坊仿佛被投入了几点星光——那是几颗硕大的珠子,颗颗大如鸽卵,质地非金非玉,却流淌着一种奇异的、温润又耀眼的金色辉光!金光晕开,竟让污浊的空气都为之一清,满屋子的眼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宝光灼得发亮。
几个红了眼的赌徒,喉咙里咕噜作响,目光死死黏在珠子上,恨不得立时扑上去一口吞了。
混在人群中的马青,心头猛地一跳。他虽年轻,但眼力不差,一眼便认出此物绝非中原常见,那独特的色泽和质地,分明是西域来的珍品——胡珠!他强压住心头的惊疑,面上不动声色,慢慢挤过人群凑近,故意扬声附和道:“孙大哥好气魄!咱和你赌过!”
孙麻子见有人捧场,顿时又抖擞起来,袖子高高撸起,一脚踩在旁边的矮踏上,将那几颗金珠往赌案中央一放,金光晃得人眼花:“还有谁要下注?爷这宝贝珠子,押价五千钱!”
庄家张三眯着眼,掂量了一下,故意撇撇嘴:“就这几颗破石头蛋子?孙麻子,你莫不是输昏了头,糊弄鬼呢?哪里值得了五千?”
“我把你这没眼力价的蠢货!”孙麻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,跳脚骂道,“睁开你的狗眼瞧瞧!这宝贝,五万钱都值!谅你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等稀罕物!这可是西……”话到嘴边,他猛地一个激灵,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,改口道:“……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宝贝!少他娘的啰嗦,赌不赌?不赌滚蛋!”
“赌!哪个不赌是孬种!”
“押!押他娘的!”
金光闪闪的诱惑瞬间点燃了赌徒们的贪婪,呼喝声浪更高。最终,四颗金灿灿的胡珠抵作万钱,孙麻子再次投入赌局。奈何人若倒起霉来,喝凉水都塞牙缝。今日他手气背到了极点,不到半柱香的功夫,那万钱筹码连同四颗价值连城的胡珠,便又悉数落入了他人囊中。孙麻子面如死灰,骂骂咧咧,如同斗败的公鸡,垂头丧气地挤出人群,离开了乌烟瘴气的博陆赌坊。
马青眼神一凛,迅速朝身后两个便装差役打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。两人会意,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。
孙麻子输得精光,满心懊丧,浑然不觉身后已多了两条尾巴。他七拐八绕,来到城东一处气派非凡的宅院前。朱漆大门紧闭,兽首衔环透着威严。孙麻子警惕地左右张望一番,确认无人注意,这才上前拍门。门开一道缝,他闪身便钻了进去。
此处宅邸,乃是广陵王刘胥在京师置办的一处别院。孙麻子本是想找自己的顶头老大邬魁踅摸点本钱再去翻盘,却不料进得门来,管事告知邬魁不在,反倒是世子刘聪今日驾临,此刻正在后园暖阁中会客。
暖阁之内,炭火烧得正旺,暖意融融,与外间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。刘聪一身锦衣,踞坐主位。下首坐着两人,左边是面容清癯、眼神深邃的东郭濮阳,右边则是身形魁梧、满脸虬髯的范烔。另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粗矮胖子,衣着极尽奢华,腰缠金带,身着紫袍,一开口眼睛便习惯性地眯成两条细缝,带着浓重的淮南腔调——正是南阳巨贾孔仅的少公子,孔钧。
“诸位,”刘聪端起温热的酒樽,面带得色,“河西那边刚遣人送来一件稀罕玩意儿,都知道范兄是此道行家,特请各位一同品鉴品鉴。”言罢,他轻轻击掌两下。
暖阁侧门开启,一个身形剽悍的胡人走了进来。此人斜披一件玄色长衣,两边鬓角剃得精光,只留头顶一撮黑发结成短辫,显得野性十足。他粗壮的臂膀上,稳稳架着一只通体漆黑、唯有喙爪金黄如铸的巨鹰!
那鹰体型惊人,双翼收拢时已显雄阔,若展开怕不有两米之长!金喙如钩,金爪似铁,头顶一撮白羽如雪,胸前几片柳叶状的白翎点缀在墨羽之间。它昂首立于胡人臂上,一双锐目如电,龙视虎倨般扫视着阁内诸人,喉间不时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“咕噜”声,野性未驯之气扑面而来。
范烔素来爱鹰如命,见此神骏之物,顿时双眼放光,离席上前,绕着那鹰啧啧称奇:“世子好手笔!此雕体型伟岸,品相绝佳,金喙玉爪,白额雪襟,虽比不得传说中的海东青极品,却也实属罕见的神鹰了!”他越看越爱,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抚摸那黑亮的羽毛。
岂料那金雕野性十足,反应快如闪电,颈项一伸,金喙如电啄向范烔的手指!范烔“哎哟”一声,急忙缩手,险险避开,惊出一身冷汗。
一旁的东郭濮阳捻须轻笑:“范兄,此鹰神骏不假,可惜锋芒太露,野性尚存,未经熬炼,怕是难堪大用啊。”
那献鹰的胡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,旁边懂胡语的商客连忙翻译:“回禀贵人,此雕刚满两岁,是勇士攀上绝壁从巢中所得,野性未除,尚未经过驯养。”
东郭濮阳颔首道:“这便是了。此等猛禽,必要寻得经验老道的驯鹰人,经‘熬鹰’、‘过拳’、‘跑绳’、‘勒腰’诸般苦功,方能磨去戾气,驯服其心,使其如臂使指。若火候不到,或驯者无能,非但驯不成,反倒可能将这难得的神鹰彻底废了,岂不可惜?”
接着,他便将驯鹰的诸般残酷法门细细道来:如何“熬鹰”数日不眠以摧其志;如何“过拳”、“跑绳”以磨其性;更如何以裹肉麻团“勒腰”,迫其吐纳,褪尽赘肉,炼就一身铁骨钢翎,方能振翅九霄,追风逐电……其中艰辛凶险,听得范烔与孔钧咋舌不已。
正谈论间,一个心腹悄然走到刘聪身侧,附耳低语了几句。刘聪眉头微挑,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
不多时,孙麻子弓着腰,小心翼翼地蹭了进来,远远地便朝主位行了个大礼,然后垂手缩肩,大气不敢出地立在角落。
刘聪眼皮都懒得抬,直接问道:“让你们打听的事,可有眉目了?”
孙麻子连忙躬身,堆起谄笑:“回禀世子,小人们自领了差事,那是片刻不敢懈怠,日夜奔走,费尽了……”
“少废话!”刘聪不耐地打断,“打听到了没有?”
孙麻子腰弯得更低,语速飞快:“打听到了!打听到了!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探得,卫太子之孙刘病已,前几日已离了京城,眼下正在杜县!”
东郭濮阳与刘聪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。东郭濮阳嘴角噙着一丝冷笑:“溜得倒快,活像只没脚蟹。上元夜伤了世子,侥幸逃脱。这次既露了行踪,断不能再让他溜了!”
“世子、东郭先生放心!”孙麻子拍着胸脯,“小的这次学乖了,多派了几路眼线盯着,保准他插翅难飞!”
刘聪这才抬了抬眼皮:“他去杜县作甚?”
“据说是……去会几个斗鸡场上的旧友。”孙麻子小心翼翼回答。
东郭濮阳却冷哼一声,目光如针:“恐怕不止吧?听说他四处钻营,打探的正是乌孙国使公子被劫一案的消息!”
孙麻子闻言,下意识地抬眼飞快瞥了下范烔,嘴唇嗫嚅了一下,终究没敢吭声。
范烔见状,沉声问道:“京辅都尉衙门那边,近来有何动静?”
孙麻子精神一振,忙道:“范爷明鉴!小的听说,上面给了赵广汉死命令,严令他限期侦破乌孙使节被劫案!那‘赵阎王’正发了疯似的,四处撒网,到处抓人呢!”
刘聪见再问不出什么新鲜东西,挥挥手像驱赶苍蝇:“知道了,后边领赏去吧。”孙麻子闻言如蒙大赦,脸上堆满喜色,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。
暖阁内重归平静,但气氛却凝重了几分。刘聪、东郭濮阳、范烔、孔钧几人眼神交汇,无声的谋划已在眉宇间流转。
***
孙麻子怀揣着刚领的赏钱,沉甸甸的铜钱撞击声仿佛又勾起了他骨子里的赌瘾。输光的懊恼被新得的钱财驱散,翻本的念头如同毒草般疯长。他脚步轻快地转出巷口,盘算着去哪家赌坊再搏一把。不料刚走没几步,斜刺里猛地冲出几条彪形大汉,如狼似虎般扑上,一根冰冷的锁链瞬间套上了他的脖颈!
孙麻子大惊失色,奋力挣扎:“官爷!官爷!小的无罪!为何拿我?”
为首的官差面色冷硬,厉声喝道:“你的事犯了!少啰嗦,有甚冤屈,到都尉衙门分说去!”不由分说,几人架起孙麻子,拖死狗般一路疾行,直奔京辅都尉官衙。
都尉衙内,灯火通明,肃杀之气弥漫。听闻疑犯带到,赵广汉当即升堂夜审。孙麻子被推搡着跪在冰冷的石板上,偷眼四望,只见堂上衙役如林,个个按刀而立,面色森寒,如同庙里的泥塑金刚。他心头打鼓,背上冷汗涔涔,但多年混迹市井的痞气支撑着他,咬定了一个念头:只要死不认账,官府也奈何不得!
赵广汉高坐堂上,面沉似水,目光如两把利刃直刺孙麻子:“孙胡!你所作所为,本官已尽知。若识相,早早招出同党,尚可少受皮肉之苦!若执迷不悟……”他冷哼一声,其意不言自明。
孙麻子强自镇定,梗着脖子叫道:“小人冤枉!不知身犯何罪?”
赵广汉不慌不忙,从案上拿起一个锦袋,倒出四颗金灿灿的珠子——正是孙麻子在赌坊输掉的那几颗胡珠!“证据在此,你还有何话说!”
孙麻子瞥了一眼,故作不屑地撇撇嘴:“官爷明鉴!这不过是小人输在赌场里的几颗珠子,能说明什么?”
“哦?”赵广汉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笑意,“珠子本身自然寻常。但此珠非中土所产,乃西域胡珠!你孙麻子一介市井泼皮,从何处得来这等价值连城的异域珍宝?莫非……是劫掠所得?!”
孙麻子心头狂跳,面上却强撑:“官爷明察!那……那是小人从市集上买来的!花了……花了足足三千钱呢!”
“买来的?”赵广汉猛地一拍惊堂木,声如炸雷,“巧得很!这几颗胡珠,无论形制、成色,皆与日前大鸿胪被盗的乌孙国使所携贡品一般无二!你说是买来的?好!本官问你,从何处何人手中购得?那卖主姓甚名谁?长相如何?交易时辰地点?可有中人作保?一一道来!若有半句虚言,定叫你后悔莫及!”
孙麻子张口结舌,额头冷汗涔涔而下,哪里编得圆这许多细节?他支吾着还想狡辩,赵广汉已厉声断喝:“大胆刁民!人赃俱获,尚敢砌词狡辩!来人!给我拖下去,大刑伺候!本官倒要看看,是你的嘴硬,还是衙门的刑具硬!”
如狼似虎的衙役轰然应诺,上前架起孙麻子就拖向堂后刑房。不多时,皮鞭着肉的闷响、烙铁灼肤的焦臭以及孙麻子压抑不住的惨嚎便隐隐传来。一顿严刑下来,孙麻子被拖回堂上时,已是遍体鳞伤,衣袍破碎处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
这泼皮倒也硬气,牙关紧咬,任凭如何拷打,关于珠子来源及背后之人,硬是咬死了“捡来的”三个字,再不多吐半句。
赵广汉端坐堂上,面色阴沉。他深知孙麻子不过是个小卒,撬不开他的嘴,便难以触及背后的庞然大物。眼下物证虽在,却无直接人证指认刘聪等人,贸然动之,恐打草惊蛇反受其害。他挥挥手,示意将奄奄一息的孙麻子暂且收监。
衙役散去,堂内只余赵广汉一人。烛火跳跃,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。他盯着案上那几颗在灯火下流转着神秘金辉的胡珠,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。蓦地,他眼中精光一闪,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,一个大胆而精妙的计策浮上心头。
“来人!”赵广汉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速传李破奴来见!”
这李破奴,乃是赵广汉麾下第一得力干将,官拜贼捕校尉。其人精悍如豹,心思缜密,行事更是雷厉风行,无论多么棘手的案犯,交到他手中,总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缉拿归案,故在京兆府衙内得了“追风快捕”的赫赫威名,深得赵广汉倚重。
不过片刻,一个矫健的身影便如风般卷入堂内,正是李破奴。他躬身抱拳:“大人,有何吩咐?”
赵广汉招招手,李破奴附耳上前。赵广汉压低了声音,语速极快地将心中计策细细道来,每一个环节,每一个要点,都交代得清清楚楚。李破奴听着,眼中锐利的光芒越来越盛,待赵广汉说完,他重重一抱拳,脸上是绝对的信任与凛然的杀伐之气:
“大人妙计!破奴明白!定不负所托!”
话音未落,他已转身,身影如一道融入夜色的疾风,迅速消失在都尉衙门森严的阴影之中。案上,那几颗胡珠依旧散发着幽幽的金光,仿佛预示着即将搅动整个京城地下世界的滔天巨浪。而风暴的中心,正悄然指向那看似平静的广陵王别院,以及远在杜县、尚不知大祸临头的卫太子之孙——刘病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