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东,燕子坞的笙歌隐约可闻,霍府千金的择婿文会正如火如荼。而京辅都尉官廨内,气氛却凝重如铁。赵广汉端坐主位,眼下泛着青黑,连日来乌孙国使被劫、盐铁官船光天化日之下于渭河遭洗掠两桩大案,如同两块巨石压在他肩上。霍光大将军的限期破案令,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。
厅堂之内,酒肉飘香,觥筹交错,气氛却透着一种古怪的紧绷。被赵广汉“请”来的,尽是些跺跺脚京畿地面也要抖三抖的人物:掌控黄河漕运的“水上漂”水季,五短身材,赤铜脸膛,浓髯如戟,绸衣裹着精悍;跑马帮的褚梁,目光如鹰;更有京畿豪强马青、白彦、黑夫等人,个个面色红润,眼神深处却藏着惯于刀头舔血的戾气与倚仗权势的倨傲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席间已有人眼神迷离,口齿不清。赵广汉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,忽然“啪、啪”清脆地击了两下掌。喧嚣戛然而止,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。
赵广汉起身,团团一揖,脸上挂着毫无温度的笑意:“诸位皆是一方豪雄,今日赏光莅临寒舍,赵某感激不尽!粗茶淡饭,聊表寸心,还望海涵!”
他话锋陡转,声音陡然沉肃,“然则,官中恰有两桩悬案,如鲠在喉,日夜难安。乌孙贵使被劫,天子震怒!盐铁官船于渭河白日被夺,国法难容!案发京畿,正是赵某职责所在。霍大将军严令限期破案,奈何旬日已过,竟如石沉大海,毫无头绪。诸位手眼通天,耳目遍布,今日设宴,实乃赵某斗胆,欲借诸位之力,共破此局!”
堂下顿时一片死寂。众人目光闪烁,彼此窥探,无人应声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。
赵广汉的目光精准地钉在水季脸上:“水兄,盐铁船走的是你的水道,事发之时,你水家船队毫发无损,安然通行。此事……水兄作何感想?”
水季脸色瞬间涨红,如同猪肝,猛地将酒杯顿在案上,酒液四溅:“赵大人此言何意?!贼人行踪诡秘,劫掠官船,岂是我等小民能预知?莫非大人疑心我水季与贼人勾结不成?!”他声音拔高,带着被冒犯的激愤。
“水兄言重了!”赵广汉笑容不变,眼神却更冷了几分,“赵某绝无此意,不过就事论事,水兄何必动气?”
水季胸膛起伏,冷哼一声,别过脸去不再言语。
一旁的白彦,京畿有名的笑面虎,捋着山羊须,慢悠悠开口打圆场:“大人为国操劳,我等感佩。只是我等皆是山野粗鄙之人,闭目塞听,这等惊天大案,实不知从何帮起。心有余而力不足,还望大人海涵呐。”他话音一落,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应和之声。
“是极是极!爱莫能助啊!”
“我等实在不知情……”
“有心无力,有心无力!”
赵广汉听着这一片推诿之声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他不再言语,只再次轻轻击掌。
“啪、啪!”
声音刚落,两队甲胄鲜明的兵士鱼贯而入,每人手捧一个红布覆盖的托盘,步伐沉重,停在每位豪强面前。那红布刺眼,透着不祥。
“诸位远来辛苦,赵某无以为报,特备薄礼一份,聊表心意。万勿推辞。”赵广汉的声音平淡无波。
众人狐疑地揭开红布。托盘里没有金银,只有一卷卷冰冷的竹简!有人拿起展开,只扫了几行,脸色便“唰”地一下惨白如纸,冷汗瞬间浸透后背。有人手一抖,竹简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案上,如同丧钟敲响。
赵广汉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失血的脸:“简上所录,皆是百姓举告诸位‘些许小事’。白兄,”他看向面无人色的白彦,“去岁五月,你与牛马监串通,虚报牛疫,私宰官牛三十余头,牟取暴利,可有此事?”
白彦嘴唇哆嗦,说不出话。
“马兄,”赵广汉转向马青,“纵容手下私设酒坊,犯禁酿酒,偷逃酒税,数目不小吧?水兄,”他目光又落回强作镇定的水季身上,“今年初报沉没的那一船漕粮……恐怕并未沉入河底,而是化作琼浆玉液,进了你的酒窖吧?嗯?”
水季的拳头在案下攥得死紧。
最后,赵广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,钉在一直阴沉着脸、体格魁梧的黑夫身上:“至于黑兄,私铸铁器暂且不论。去年秋,你为强占城南百亩良田,逼死佃户王三一家三口,事后令家奴抛尸渭河,毁尸灭迹!此事,可还热乎着吧?”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戏谑,“今晨离家,黑兄在府门前豪言壮语,声震四邻:‘衙门算个屁!他赵广汉算什么东西?老子弄死他,跟捏死条臭虫没两样!’黑兄,此言壮哉!赵某听得是清清楚楚!”
黑夫浑身剧震,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骇!他清晨在自家深宅大院里说的话,这赵广汉如何得知?!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“千里耳”的传闻,此刻在他心中化作了实质的恐惧。
“是又如何?不是又如何?”黑夫猛地站起,色厉内荏地吼道,“凭这些捕风捉影的狗屁东西,你敢动老子?!”
“单凭这些,自然动不了黑兄的根基。”赵广汉笑容更盛,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,“可若人证物证俱在呢?带上来!”
话音未落,两名兵士已押着一个浑身是伤、瑟瑟发抖的汉子进来。那汉子一抬头,看到黑夫,如同见了鬼,尖声哭嚎:“主人!主人救我!他们……他们打我!我……我全招了!是您让我去杀王三一家,是您让我丢尸渭河的啊主人!”
黑夫如遭雷击,脸色瞬间由红转青,再由青转白,最后一片死灰。这个家奴,他明明给了重金让其远遁天涯,怎么会……?
“赵大人!误会!天大的误会!”黑夫脸上的凶悍瞬间崩塌,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笑,“这……这狗奴才偷了我家财物私逃,小人正要拿他!竟敢诬陷主家!大人明鉴!乞请大人将这背主的狗东西交给小人,小人回去定剥了他的皮!”他试图扑过去抓那家奴。
赵广汉放声大笑,笑声在死寂的厅堂里回荡,分外刺耳:“哈哈哈!好一个背主诬陷!黑兄,是非曲直,自有公论。来人!请黑兄去大牢里‘静思己过’,好生伺候着,莫要怠慢了贵客!黑兄捏死赵某如捏臭虫一般容易,只是这臭虫的血污秽,怕脏了贵手!”
兵士如狼似虎扑上,黑夫拼命挣扎嘶吼:“赵广汉!你敢抓我?!你动我试试!上边不会放过你的!”声音很快被拖远,消失在官廨深处。
厅堂内落针可闻,空气仿佛结了冰。赵广汉的目光缓缓扫过余下众人,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,刮过每个人的脸。
“惊扰了诸位雅兴,赵某赔罪。”他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诸位面前,如今有两条路。其一,赵某依法办事,烦请诸位暂且屈尊,在都尉衙门的‘雅间’小住几日,待这些‘小事’一桩桩、一件件查个水落石出,再恭送各位回府。”
众人脸色惨白,呼吸急促。
“其二嘛,”赵广汉话锋一转,“过往种种,无论大小,赵某可代为‘遗忘’。只需诸位自今日起,诚心为朝廷效力,将功折罪!”他声音陡然洪亮,“赵某即刻便可签发文书,任命诸位为朝廷‘贼捕掾’!领朝廷俸禄,享官身荣耀!从今往后,京畿地界,无论官民,无论黑白,但有风吹草动,蛛丝马迹,还望诸位‘掾史大人’不吝赐教,鼎力相助!如何?”
死寂只维持了一瞬。白彦第一个扑通跪倒,额头触地,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:“小人白彦!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!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为朝廷分忧,乃小人本分!”他一带头,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。
“小人水季,愿听大人差遣!”
“马青愿为大人效力!”
“愿为朝廷分忧!肝脑涂地!”
“大人吩咐便是!绝无二话!”
方才还桀骜不驯的群豪,此刻争先恐后地表着忠心,生怕慢了一步。小吏捧着早已备好的文书和印绶鱼贯而入,当场填写名姓,分发下去。转眼间,这些地方豪强、江湖魁首,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——京辅都尉衙门的贼捕掾!
自此,一张由地头蛇织就的、深入长安城每个角落的巨网,在赵广汉手中悄然张开。无数双曾经只盯着私利的眼睛,开始为他搜寻猎物。
数日后,新任贼捕掾马青匆匆来报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:“大人!有眉目了!劫持乌孙国使公子那伙人的落脚点……找到了!”
赵广汉眼中精光爆射。他望向官廨大门旁那只不起眼的铜制密报竹筒——正是这只看似普通的竹筒,日复一日接收着长安城无数条或真或假、或大或小的秘密。赵广汉深谙人性,凡投报者,无论消息有用与否,必有酬谢。正是这源源不断的“小道消息”,编织成了他“千里眼”、“顺风耳”的根基。此刻,这张无形的网,终于嗅到了猎物的腥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