溪家大院中依旧热闹非凡,那出《五峰会》没有任何意外,平平安安的唱到了头,而溪老爷就像是老僧入定般,任凭姨娘怎么唤都唤不醒,溪玥扶着自己的母亲,只见溪夫人深吸一口气,仰头望天,万般滋味堵在胸口,轻声说:“她消散了。”
石板下的符纸蓦的燃烧起来,不到片刻就只剩下了藏在地底的灰烬,血阵凹凸的纹路不知什么时候被填平了,晚风拂过,烛火摇曳,人语喧嚣,依然是那个热热闹闹的人世间。
早在溪丹站出来的时候,溪烃就被困在了一个局里,在那个局中,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是真的,“姨娘”“百姓”不过是意识的投射,说白了就是幻境,所形成的蜿蜒血海,自然也只是溪烃一人所感所见。
那是执渊布下的局,为的就是让所有的爱恨都有个了结,让所有的恩怨都画上句号,至此是是非非,高山流水,这对母子也互不相干了。
所谓阵局阵局,这两者自然是相连的,只是后者比前者更加“主观”些,是基于人心的布置,也就更加灵巧,但终归是离不开阵法的影子。
执渊在阵法一道上不是特别擅长,甚至几乎没有什么底子,此番用的阵也没有什么惊奇的,但这是他仔细思量的结果,原因很简单,只是这对母子需要罢了。
也不至于让深困于执念的人,伤害到煌筌的无辜百姓,是当下最稳妥的法子了。
忆柯垂眸看着消散的溪丹,以及随之放下的心念,长长的睫毛扇了两下,最后勾起半分嘴角,淡淡的笑了。
她依旧靠在栏柱上,墨色的头发扬起了几缕,弯月的光并不明亮,落在她身上却是柔和的,算算时间,楠如海也该来抓人了,这一出溪家大戏,终归是会落幕的,于是她漫不经心的点评道:“局布的不错。”
执渊垂下眼皮,从檐角上落了下来,刚好落到了她的面前。
他想问的其实有很多,譬如你到底是什么人?这身浓重的阴气是怎么回事?为什么明明相识却不肯相认?此后又有什么打算?
但是当他看见自己撞进对方眸子中的一瞬间,这些问题都问不出来了。
于是他只能抿着唇,侧过头,别扭的望着下面的宅院。
那些小动作落在忆柯眼里,像极了小时候做了什么事,被她这个“师父”抓个正着,她聊笑着要他一个解释,他却什么都不肯说。
无非就是些收不住的心思,明明就不擅遮掩,但就是这么犟着,一遍又一遍的练着清心诀,直到压下了所有的悸动,让全身上下都扎满了冷刺,才敢出现在她面前。
两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中,像结了冰的湖水,面上是无波无澜的,可底下却暗潮涌动,那一刻甚至连风都停了。
良久后,忆柯才慢慢收回目光,忽然问:“去过梦演么?”
执渊的嗓音低沉极了,喉结随着他的回答而微微动了一下,过了片刻才道:“去过。”
忆柯有些诧异,瞥了他一眼,没有料到居然还有人去过那荒原。
没错,那里如今就是一片荒原,说是荒原都含蓄了,要真的形容起来,那就是“死地”。
执渊也确实去过那不毛之地。
曾有传言说那是诸仙陨灭之处,也有人说那里以前是个热闹的集市,更有甚者说那是古老的战场,地下埋葬着许许多多的冤魂。
执渊在三百八十年的游历间,途径那里,遇到了一只难缠的小鬼。
那小鬼的实力倒也不强,只是极其聪慧狡猾,躲进了梦演的黄沙中,像地鼠般藏匿起来,以至于执渊找它颇费了一番功夫。
更何况还遇到了来往的商队,那些凡人不明事理,执渊一边要护着他们,一边又要抓那小鬼,还有个把棒槌添乱,所以那是所有渡魂之中,耗时最长的一次。
托这些种种的福,他一个洁癖之人,在黄沙中呆了整整半个月。
路过的商队倒也和善,只把他当做迷失在此处的高门子弟,他本不擅伪装,见他们这般认为,便也没有多做解释,只是婉拒了他们递过来的水。
商队带头的那人姓高,五六十岁左右,挺着个大油肚,那双眼睛常常弯成了一条缝,话不多,却很有眼色。
他身边跟着个侍卫,叫做纪滁,得了自家主子的意思,从马车上跳下来,他人高马大,满身匪气,人却是不错,那壶水就是他递到执渊面前的。
他见执渊不肯接,也不在意,而是大声喊道:“上来!”
执渊淡淡的扫了他一眼,把对方扫得脊背生凉,打了个寒颤。
纪滁眯着带伤的眼睛,他明明想好好打量一下这个站在荒原中,还能让炎热晴天带些冷意的公子,可他竟不敢直视此人。
他这些年跟着商队风里来雨里去,死在他刀下的人不少了,可是他想不通:不就是个富家公子嘛,怎会如此……
但他毕竟是个粗人,不爱琢磨这些事,心下定是戒备着的,面上却不显,他环顾四周,车队左右是要停留在此休息一夜的,于是他把水囊别在腰间,用羊皮垫在黑石头上,就这么半蹲半坐在上面。
他也算是有耐心,闲来无事,就和那突兀出现的公子聊起来:“你可知此地为何叫做梦演?”
执渊不爱搭理人,可不知为什么,听见“梦演”二字时,他眸光动了一下,等他回过神时,话已经问出了口:“为何?”
纪滁点了烟枪,却没有抽,而是拿在手中转着,他遥遥看了眼天,在渺渺烟雾中叹息一声,说:“海市蜃楼。”
“这条路其实只是偌大荒地的一角罢了,再深一些的地方,从未有人进去过,没人敢,也没人会。”他顿了顿,才接着说:“但我们押运往来货物,走得多了,便常常能看见些海市幻境,甚至入夜时,还能听到喧嚣的人语声。”
“那可真真是个热闹的场景,十二里灯火蔓延至天际,宝马香车,人流如炽,街口酒肆的小二进进出出,他甚至还远远对我笑了笑。”
他低下了头,沉默了良久,才深深吸了一口烟,说:“可我知道那都是假的,幻境罢了。”
但是架不住有人不知道,痴痴的追上前去,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,茫然地看着这片土黄色的荒原。
都说海市蜃楼会把凡人迷惑,让其在荒原中忘了方向,再也走不出去了。
可梦演这片地却不一样,有人说这是冥冥之中有仙人庇佑,几乎所有看见过那幻境的人,哪怕是一时陷入其中,绕了些路子,但总能被引回来,安全的回到家中。
大抵是那幻境中的场景太过诱人,在人间连续百来年的战乱中,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美好梦境了,更何况那海市蜃楼每每出现,都是同一个场景,同样的热闹,同样的繁华,同样的灯火绵延十二里……
像是梦境重演。
由此便有了“梦演”这个雅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