溪宅重重叠嶂中,血海蔓延,幻境丛生,溪丹站在其中,长长叹了一声,终于从儿媳妇的躯壳中脱离出来,变回了厉鬼身,虚虚的站在远处,抬眸看着自己的儿子。
良久后,她也笑了,说:“是啊,母子间的账,就该我们母子来算。”
溪烃看着他这位不成模样的母亲,忽然仰起了头,把眼中的湿热强压下去。
他的嗓音因为太过激动而颤抖,约莫是周围的人都死了,他也就不必再装了,于是他放松下来,轻声说:“你知道在很小的时候,我敬您爱您,一直把你当做毕生的追求么?”
两人之间的交锋并没有停下来,但方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缓和了些。
溪丹沉默了很久,才说:“是我没有教好你。”
溪烃忽然大吼了起来,他站在血水中,面色狰狞:“不,您把我教的很好,周围所有人都说,生子当生溪家子,早慧明智,谦逊有礼,孝亲敬长……”
溪丹已经流不出泪了,淌在脸上的只有青黄色的浓水,她轻轻闭上了眼,没有再和他多说。
她想起了小时候的溪烃。
她的丈夫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去世了,是她经营起偌大一个戏班,并把溪烃拉扯长大。
这个孩子的确很聪明,小小年纪就洞察世故,在同龄人人都上山下河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,他就能安安静静坐在阁子里,看一下午的书。
溪烃曾经一度是她的骄傲,每每同别人家提及,她总是欣慰而放松的。
到底是从什么开始的呢……
她看着溪烃的眼睛,控制皮影的那根线横飞出去,直直冲向溪烃。
溪烃抬手欲挡,可不知为什么,动作到了一半却顿了顿,就这几秒的犹豫,他垂眸看着细线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而来,却在触碰到他手腕时陡然温柔了起来。
于是那线未曾伤他分毫,只是绕在他手腕上,像一种隐秘的牵连,让一人一鬼心神相通。
溪丹阖眼,通过这份牵连,看见了溪烃的所思所想,从其中窥得了三分往事。
溪烃所言其实不虚,他曾经是真的把母亲当做神一般的存在,觉得只要有她,不管天大的事情,他总能有个庇护,总能把逆境化为顺境。
他对母亲的依赖远超同龄人,哪怕是后面及冠了,遇到决策还是会去过问母亲,要是能得到她的一句夸赞,就能让他高兴个十天半个月。
母亲不算温柔,甚至算得上是严厉了,在煌筌少年都跑马上山的时候,他不允出门,变相的被锁在院子里,读书准备乡试。
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些,只是想着,母亲也是为了他着想,为了他的前途做打算,而他也确确实实好好读了几年书。
年轻的时候,他可算得上是真正的良善之人,事事都能为别人考虑周全,莫说小厮了,便是母亲一个表情,他都能推出很多东西,简直能算得上敏感了。
他看的书多,说话不免老气横秋,很是讨夫子,母亲这一辈大人们的欢喜,可他久居后宅,身边又没有兄弟,久而久之就对煌筌中的事情不甚了解,和同龄人也无话可聊。
母亲教会了他经义道理,家国大义,甚至连皮影杂技,天文地理,他都有所涉猎。
可她偏偏没有教会他人情世故。
于是他走入官场后,屡屡碰壁,遭人为难,他看不惯那些虚伪和黑暗,在厅堂上直言不讳,结果就是被搁置罢免。
他灰头土脸的回来时,永远也忘不了母亲那失望的眼神,她一句重话都没有说,甚至还亲自下厨,好好做了他爱吃的炒鱿鱼,言语间全是安抚。
“不干就不干了罢,回来也好,等明儿个给你挂桩练习臂力,你随我一起开戏,先从做皮影开始学。”
这明明是很无心的一句话,却莫名的刺激到了他,他毕竟是当过官的,也威风过一时,再回来时,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,但心里多少有几分看不起这些搞戏曲来供人取乐的。
他睡前阖眼,总能看到母亲什么都没说,但难掩失望的神色。
或许善恶之间的界限不过就是一口气,他总想做些什么,让他的母亲能够看得起他,让溪家真正的发扬光大起来。
可区区皮影,哪怕是做到陛下亲自来看,也不过是一门技艺罢了,那点打赏根本无法让溪家富裕起来。
但这些种种都不足以让他犯下通敌这种大罪来,真正让他愤恨至极的,是那年被通缉的朝廷大员之子。
他知道,满朝文武也都知道,那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,而眼前的少年,是朝廷清流中唯一的血脉。
少年受的伤很严重,他生在这个朝代,是不幸的,但同时,他也是幸运的,因为他遇到了溪丹母子,他们不仅救了他的命,还供他吃住。
可是后来,敌军叛党还是找上门来了,那是溪家距离满门覆灭最近的一次,叛党不达目的不罢休,可是溪烃怎么也想不到,自己一直敬之爱之的母亲,居然为了那个忠烈之后,就把自己推了出去。
他看见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在弯刀落下的那一刻,义无反顾的护住那个少年,口中喊的是他的名字:“烃儿,不要!”
那时候的溪家已经小有名气,叛党来此只是为了斩草除根,并不欲惹上更大的麻烦,他们见这一刀试出了真假,便把溪烃抓走了,重拿轻放的绕过了溪家众人。
地下的牢房是阴暗的,老鼠和毒蛇就围在他的身边,他代替那个少年,被折磨得不成模样,全身上下肋骨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,血早已干涸了,他痛到几近麻木,但是更让他绝望的是……是那种永远也洗不掉的耻辱。
他从出生起,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,他勤学好问,一度在煌筌素有贤名,便是后来进入了官场,虽遭人排挤,但毕竟是官身,走在街上没有哪个百姓敢来直视他。
他从来没有吃过这般苦痛,也从未这般狼狈过,狼狈到……他甚至都站不起来,只能匍匐在敌人的膝下。
算起来,他毕竟读书知礼,是个有风骨的人,可再硬的骨头也忍受不了寒意砭骨的牢房,那黯淡无光的漫漫长夜就像是一种折磨,没人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,也没人知道他会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去。